1
社死,是当代人际交往的终极形态,是悬在每个都市丽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。
比如现在,我,林溪,28岁,新鲜出炉的海归硕士,正襟危坐,看着对面那个男人,感觉我的社交生涯正在经历一场惨烈的核冬天。
我的相亲对象,是我读研时那位以“学术洁癖”和“人性灭绝”闻名的导师,沈言。
那个当年把我一篇心血之作毙了八次,让我差点延毕的男人。
空气凝固了三秒后,我决定先发制人,用最灿烂的笑容,说最毒的话。
“沈教授还活在人间呢?我还以为您早就摆脱了低级趣味,飞升到学术天堂,不食人间烟火了。”
他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来,平静无波,却带着熟悉的、能穿透灵魂的压迫感。他慢条斯理地拿起咖啡,动作优雅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化学实验。
“林溪同学的理论体系构建得如何了?找到统一宇宙的真理了吗?”
一句话,就把我打回了当年在组会上被他公开处刑的原形。
我深吸一口气,没关系,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。
几个月后,我终于找到了“报复”的真理。
我抱着手臂,居高临下地看着在书房里罚站的沈言,用他当年批我论文的语气说:
“背不出《第一哲学沉思录》的第三个沉思,今晚你就跟你的笛卡尔过去吧。”
春节假期还没结束,我妈就启动了一级战备状态,核心任务是:把我嫁出去。
“34岁,博导,学术新贵,有房有车,父母是高级知识分子,长相顶配。”我妈念着介绍人的微信,眼睛里闪烁着“捡到宝”的精光,“就是眼光高,一门心思扑在科研上,给耽误了。”
我听着这堪称完美的简历,内心毫无波澜,甚至有点想笑。这种“完美人设”的背后,通常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奇葩属性。
但为了让我妈消停,我还是答应了。
“行吧,去见见,就当是瞻仰一下人类高质量男性的风采。”
然后,我就在约好的咖啡厅,瞻仰到了我这辈子最大的“学术阴影”。
沈言。
他连坐姿都和当年在办公室时一模一样,背脊挺直,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“生人勿近”的学术结界。
“林溪同学,你的论证过程,就像一锅华丽的蔬菜乱炖,看起来什么都有,但毫无章法。”
“你的选题,有野心,但没有与之匹配的根基。空中楼阁,懂吗?”
“你这篇论文的唯一价值,就是为后人提供了一个典型的反面教材。”
他当年那些刻薄的、不带一个脏字的评语,瞬间在我脑内形成了立体环绕声,经久不息。
他还是一副清冷禁欲的模样,白衬衫扣到最顶上一颗,金丝眼镜折射着冰冷的光,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眼里,都只是一堆等待分析的数据。
而我,踩着七厘米的细高跟,穿着当年被他私下批评为“过于浮夸,不像做学问的样子”的香奈儿套装,手上戴着明晃晃的钻石手链,指甲是新做的、亮闪闪的星空色。
我故意拨弄了一下耳边的碎发,让手链在灯光下划过一道刺眼的光,笑得像个准备向昏君复仇的妖妃。
“哟,沈教授,好久不见,您这发际线还挺坚挺啊?我还以为天天跟0和1熬夜,早就该后退到天灵盖了。”
我率先打破沉默,用魔法攻击魔法。
他抬眼,目光在我身上不着痕迹地停留了三秒,从我精心打理的波浪卷发,到我那双“恨天高”,最后,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。
“托福。倒是林溪同学,回国发展了?我还以为你会在华尔街掀起一场金融风暴,让那帮交易员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‘混沌理论’。”
他居然还记得我当年毕业时吹过的牛。
哼,要不是你让我延毕半年,错过了最佳招聘季,我早就在华尔街敲钟了!
“那还得多谢教授当年的‘悉心栽培’,让我深刻认识到理论与实践的差距。”我咬着后槽牙说,“现在的学生好带吗?没再碰上我这种‘朽木’吧?”
我故意往他心上捅刀子。
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口咖啡,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:“还好。毕竟像你这样,一篇关于人工智能伦理的论文,能同时引用尼采、福柯、老子、量子物理和《黑客帝国》,最后得出‘世界是混沌的,AI是不可知的’这种禅学结论的学生,确实不常有。”
很好。
他记得清清楚楚。
连我引用了《黑客帝国》都记得。
这梁子,算是焊死了。
2
“既然叙旧结束,那我们来聊点正事。”
我身体前倾,双手交叠放在桌上,摆出当年在投行实习时学来的谈判架势。
“沈教授,我最近有个新课题——《论高知大龄单身男性在婚恋市场中的心理困境与行为模式研究》,目前极度缺乏一个高质量的核心样本。您,有没有兴趣为学术事业献身一次?”
这番话说得我自己都想笑,但我脸上依旧保持着严肃的学术探讨表情。
沈言的眉梢几不可见地挑了一下,似乎是被我这清奇的脑回路给整不会了。他沉默片刻,才缓缓开口,那语气,像是在审阅一篇逻辑不通的开题报告:“我的个体差异性太大,作为孤证,恐怕会污染你的数据池,影响最终结论的普适性。”
瞧瞧,瞧瞧这该死的学术腔!拒绝人都拒绝得这么严谨!
“没事,”我笑得更灿烂了,“我最擅长处理异常值。样本越是极端,研究才越有价值。”
他被我噎了一下,端起咖啡杯,掩饰性地喝了一口。
“林溪,我们曾经是师生。”他终于搬出了最后的防线。
“法律没规定毕业五年后,不能发展出超越师生的纯洁革命友谊吧?”我步步紧逼,“再说了,沈教授,您都34了,再耽误下去,可就不是学术新贵,而是学术古董了。”
沈言揉了揉眉心,镜片后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无奈:“你还是和以前一样,擅长诡辩。”
“哪有,”我回敬,“我这是逻辑自洽,闭环了。”
就在这时,一个轻佻的声音插了进来。
“哟,这不是我们院的沈大教授吗?怎么着,铁树开花,也来相亲了?”
我抬头,一个穿着花衬衫,头发梳得油光锃亮,看起来有点“学术混子”气质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。
沈言看到他,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:“李教授,有事?”
“没事没事,看到你身边坐着个大美女,过来打个招呼。”那个李教授的目光在我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一圈,然后“咦”了一声,像发现了新大陆,“我怎么瞅着这位美女有点眼熟?啊!我想起来了!”
他一拍大腿,声音陡然拔高:“这不是你当年那个宝贝女学生吗?那个为了找个数据,半夜远程攻击学院数据库,结果触发了警报系统,闹得全院通报批评的那个!”
我:“……”
尘封的黑历史,被人当众抖了出来,还是以这种戏剧化的方式。我的脸瞬间涨红,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“叫……林溪是吧?”李教授一脸八卦地凑过来,“我可记得清楚,当年这事儿闹得挺大,校长都惊动了。沈教授你为了保她,可是亲自去校长办公室,写了好几份检讨,还立了军令状,说她要是不能顺利毕业,你就引咎辞职啊!”
我猛地抬起头,惊愕地看向沈言。
这件事……我一直以为是网络中心技术过硬,自己查到了IP,最后不了了之。我根本不知道,沈言在背后为我做了这么多。
那个永远说着“学术面前没有情面”的男人,竟然会为了我这个“问题学生”,去跟校长写检讨,甚至赌上自己的前途?
沈言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,眼神冷得像冰:“李教授,你话太多了。”
“开个玩笑嘛,别当真。”李教授被他看得有点发毛,悻悻地打了个哈哈,转身走了。
咖啡厅里流淌的爵士乐,此刻显得格外刺耳。
“那个……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,我先走了。”我仓皇地站起身,抓起包,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我无地自容的地方。
“等等,”沈言叫住我,声音恢复了平静,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意味,“加个微信。”
我愣愣地看着他。
他拿出手机,调出二维码,补充了一句:“你那个课题,我有点兴趣了。”
我机械地拿出手机,扫码,添加。直到坐进我那辆骚红色的保时捷718里,我的心还在狂跳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。
回家的路上,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。
沈言……替我写过检讨?还差点为我引咎辞职?
那个铁面无私,把我骂到狗血淋头,让我一度怀疑人生的男人,竟然会背地里为我做这种事?
我妈看我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,以为我相亲不顺利,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:“怎么了闺女?看不上?也是,大学教授都木讷,没情趣,一天到晚就知道看书。”
我脱口而出:“谁说他没情趣!”
我妈眼睛一亮,八卦之火熊熊燃起:“有戏?”
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,含糊道:“还行吧,算是……故人。”
何止是故人。
是仇人,是我学术生涯的“绊脚石”,也是我曾经不敢宣之于口的、晦涩的妄念。
我一直以为,他讨厌我。
讨厌我的“异想天开”,讨厌我的“不切实际”,讨厌我把严肃的学术论文写得像科幻小说。
可现在看来,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。
读研二那年,我为了一个复杂的数据模型焦头烂额,在朋友圈发了一条仅自己可见的吐槽:“谁能帮我解决这个该死的bug,我就嫁给他。”
半夜,一个匿名的邮箱,给我发来了一段简洁、高效、堪称艺术品的代码。
那段代码的逻辑之精妙,思路之清晰,完美解决了我的所有问题,甚至还优化了我的整个算法。
我当时激动得想顺着网线爬过去给对方磕一个,却怎么也查不到对方是谁。
直到有一次,我被他叫去办公室“单独辅导”,无意中看到他在草稿纸上演算的思路,和那段匿名代码的逻辑,一模一样。
那一刻,我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原来,那个在网络世界里对我施以援手的“神秘人”,就是讲台上对我百般挑剔的导师。
我不敢问,也不敢说。
这份夹杂着崇拜、畏惧和一丝丝少女心动的复杂感情,被我死死地压在心底,变成了更叛逆的选题,更出格的假设。我像个幼稚的小孩,用尽一切笨拙的方式,妄图在他那片古井无波的学术世界里,激起一点点涟-漪。
结果,只激起了他的怒火,和我的延毕通知。
现在想来,真是又蠢又心酸。
我躺在床上,点开沈言的微信。
头像是深蓝色的星空,深邃,遥远,就像他本人。朋友圈三天可见,一片空白,符合他一贯的低调作风。
我犹豫了半天,发了条消息:“沈教授,到家了吗?”
等了五分钟,没回。
我又发了一条:“你的核心研究样本跑了,课题要搁置了。”
这次秒回,只有一个字:“没。”
紧接着又来一条:“刚才在处理一封工作邮件。”
我看着屏幕,忍不住笑了。
这男人,还是这么一本正经,连解释都带着一股子汇报工作的味道。
3
第二天,学院有个青年学者论坛,我作为近几届的“优秀毕业生”代表,被辅导员热情地邀请回去做个分享。
我本来想拒绝,但辅导员在电话里神秘兮兮地说:“主持人是沈言教授哦,他亲自推荐的你。”
我挂了电话,对着镜子里的自己,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。
沈言,你到底想干什么?
论坛当天,我故意穿了一件正红色的真丝连衣裙,长发微卷,化了精致的妆。在一众穿着黑白灰衬衫西裤、不修边幅的学者中,扎眼得像个误入学术会议的女明星。
我到的时候,沈言正在和几位院领导说话。他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,更显得身形挺拔,气质卓然。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,朝我这边看了一眼,眼神在我身上停顿了两秒,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。
轮到我上台时,我没讲那些枯燥的学术理论,反而分享了几个我读研时的“糗事”,当然,是经过艺术加工的版本。
“……我曾经为了一个数据模型,跟我导师大吵一架,觉得他思想僵化,不懂变通。我坚信我的方法才是最优解,结果我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,用了上万行代码,最后得出的结论是——他是对的。”
台下一片善意的笑声。
“所以,学弟学妹们,我想说的是,学术之路没有捷径。有时候,权威不一定都是错的,要勇于承认自己的愚蠢,才能更快地进步。”
我一边说,一边看向台下第一排正中央的沈言。
他正专注地看着我,嘴角似乎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,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……纵容?
论坛结束后,许多相熟的师弟师妹围了过来。
“师姐,你今天也太美了吧!”
“师姐,你跟沈教授是不是有一腿啊?我刚才看得真真的,沈教授看你的眼神,简直甜得能拉丝!”
我心里美滋滋的,嘴上却谦虚道:“别瞎说,我们是纯洁的革命师生关系。”
“哟,林溪,回来了?”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。
我回头一看,是宋扬。当年的系草兼科研卷王,如今也留校任教了。他还是那副学霸模样,戴着厚厚的眼镜,穿着万年不变的格子衬衫。
“宋扬,好久不见。”我笑着打招呼。
当年,全系的人都以为我暗恋宋扬。
起因是我在一个阳光正好的下午,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行字:“阳光很好,风很温柔,你很好看。——SY”
结果本子被风吹掉,刚好落到宋扬脚边。他捡起来一看,脸瞬间红到了耳根,结结巴巴地问我:“林……林溪,你……你是不是喜欢我?”
SY,宋扬。
这个美丽的误会,就这么传开了。连沈言都信了。
他为此还专门找我谈话,旁敲侧击地劝我:“研究生阶段,还是要以学业为重。感情的事,变量太多,容易影响判断。”
现在想来,他当时说这话的时候,是什么心情?
“林溪,晚上有空吗?一起吃个饭?就当是给你接风。”宋扬扶了扶眼镜,有些紧张地发出了邀请。
周围的师弟师-妹们开始起哄:“哦——”
我正想找个理由拒绝,沈言的声音却突然从我身后传来。
“她没空。”
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,沈言走了过来,自然地站到我身边。
他对宋扬点了点头,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:“我爷爷想见见她。”
一句话,信息量巨大。
瞬间,周围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,从“八卦”变成了“震惊”,最后统一为“我嗑到真的了”的狂喜。
宋扬的脸色有点尴尬,推了推眼镜:“那……那下次吧。”
我看着沈言坦然自若的侧脸,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。他这是……在宣示主权?
我乖乖地点了点头:“好。”
4
坐在沈言那辆低调到过分的黑色辉腾里,我终于忍不住问:“你爷爷……为什么突然想见我?”
“我妈把你的照片发给他了。”他言简意赅地解释,目视前方,专心开车。
我:“……”
看来天下父母都一样,八百里加急地分享“相亲对象情报”。
“我妈说,你很好看。”他忽然又补充了一句,声音很轻。
我的脸颊瞬间就烫了。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么直白的夸奖,比在《Nature》上发论文还让我激动。
车开到了市里最好的私立医院。
我本以为会见到一位和蔼可亲、卧病在床的老人家,没想到,在VIP病房里等着我的,是一位看起来十分威严、眼神锐利的老爷子。他虽然穿着病号服,但腰板挺得笔直,正戴着老花镜看一份全英文的学术期刊。
“你就是林溪?”老爷子放下期刊,抬起头,目光像X光一样在我身上扫来扫去,仿佛在审阅一篇漏洞百出的论文。
“爷爷您好。”我赶紧把路上买的水果和鲜花递过去,努力挤出一个最乖巧甜美的笑容。
“哼,穿得花里胡哨的,看着不像个正经搞学术的。”老爷子毫不客气地给了我一个下马威。
我噎了一下,笑容僵在脸上,求助地看向沈言。
沈言却像没看见一样,自顾自地去给我倒水,一副“你自己惹的事自己解决”的架势。
好啊,你个沈言,关键时刻就装死是吧?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!
我深吸一口气,既然温柔不管用,那就只能上实力了。
我收起笑容,不卑不亢地迎上老爷子的目光:“爷爷,您说得对。我学术搞得确实一般,平时就喜欢瞎琢磨。出国那几年不务正业,也就勉强在《Cell》上发了两篇关于神经算法的论文,一篇一作,一篇二作,让您见笑了。”
《Cell》,生命科学领域的顶级期刊,其分量,行内人都懂。
老爷子的眼睛瞬间瞪大了,连沈言倒水的动作都停住了,惊讶地转头看着我。
我回他一个“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”的得意眼神。
病房里的气氛,终于被我扳回一城。
“哦?神经算法?”老爷子显然来了兴趣,他也是这个领域的泰斗,“你把你的主要论点,跟我说说。”
这哪里是见孙媳妇,这分明是一场顶级规格的博士论文答辩!
我清了清嗓子,开始阐述我的研究。从理论框架到数据模型,再到实验结果和未来展望。我讲得口干舌燥,老爷子听得聚精会神,时不时还提出几个一针见血的问题。沈言就站在一旁,安静地看着我们,眼神里是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。
一个小时后,这场“面试”才算结束。
老爷子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,拉着我的手,笑得合不拢嘴:“好!好啊!有思想,有胆识!比我们家沈言这个闷葫芦强多了!”
他转头对沈言说:“小子,你还愣着干什么?这么好的姑娘,还不赶紧给我定下来!”
沈言的耳朵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红了。
5
从医院出来,天已经黑了。
车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。沈言一直没说话,只是专注地开着车。
直到车开到我家楼下,他停稳车,却没有解锁。
“你什么时候发的《Cell》?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-觉的沙哑。
“就出国读博那会儿啊。”我故作轻松地耸耸肩,“您当年不是说我基础不牢,喜欢走捷径吗?我就痛定思痛,花了几年时间,把基础打牢了。”
其实哪有说起来这么轻松。在国外的那几年,我几乎是以实验室为家,每天睡不到五个小时,掉了无数头发,才啃下了那块硬骨头。我就是想证明,我不是他口中那个“华而不实”的林溪。
他沉默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他又要开始批判我“急功近利”了。
他却转过头,看着我,轻声说:“你做得很好。一直都很好。”
这是我第二次,从他口中听到毫无保留的夸奖。
我的鼻子一酸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这么多年的委屈和不甘,好像都在这一刻,得到了和解。
“沈言,”我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,叫了他的名字,“我那个课题,《论高知大龄单身男性在婚恋市场中的心理困境与行为模式研究》,还缺一个最重要的同居观察步骤,你……愿意吗?”
我死死地盯着他,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。
他转过头,路灯的光从车窗外照进来,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。他的眼神深邃得像一片海,仿佛要把我整个人都吸进去。
“林溪,”他一字一顿,声音低沉而郑重,像在宣读一篇重要的论文,“我不想当你的研究样本。”
我的心,瞬间沉到了谷底。果然,还是我自作多情了。
我刚想挤出一个笑容掩饰尴尬,说“开个玩笑”,他却接着说了下去。
“我想当你的男朋友。”
窗外,晚风温柔。
车内,心跳如雷。
我等了七年的答案,终于在这一刻,尘埃落定。
我看着他,看着他那双总是藏在镜片后、此刻却写满认真的眼睛,忽然就笑了,笑着笑着,眼泪就掉了下来。
6
“沈言,你这个骗子。”
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滚烫地落在手背上。这不是伤心的泪,而是委屈、后知后觉的感动,以及长久压抑后的释放。
他有些慌乱地伸手,想帮我擦掉眼泪,指尖却在快要触碰到我脸颊的时候猛地停住,显得有些不知所措。这位在学术界翻云覆雨的青年才俊,在处理情感问题上,显然还是个新手。
“我……我骗你什么了?”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。
“你当年明明也对我……”我哽咽了一下,把那个词咽了回去,“你明明也觉得我不算太差,为什么还要对我那么凶?为什么还要天天把我跟宋扬凑在一起,逼着我听你讲办公室恋情的危害?”
我像个终于找到机会告状的小孩,把积攒了多年的委屈一股脑地倒了出来。
他愣住了,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,随即化为一抹深刻的苦笑。他终于不再犹豫,用温热的指腹,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痕。
“你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
“你用匿名邮箱给我发代码的时候。”我吸了吸鼻子,瞪着他,“别以为你换个马甲我就不认识你了,你的代码风格,就跟你的人一样,又洁癖又闷骚,充满了该死的逻辑美感。”
他被我的形容逗笑了,叹了口气,像是卸下了压在心头多年的重担。
“抱歉。”他低声说,“关于宋扬的事,是我误会了。”
“误会?”
“我看到你笔记本上的‘SY’了。”他解释道,眼神里带着一丝窘迫,“我以为……那就是宋扬。我承认,当时我很生气,气你眼光不好。”
“噗——”我一个没忍住,破涕为笑,“沈言,你是不是傻?宋扬那种除了学习啥也不会的书呆子,我怎么可能看得上!SY,是沈言啊!”
这下,轮到沈言彻底愣住了。
他像一台被输入了悖论程序的超级计算机,当场宕机。他看着我,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,几秒后,那份震惊缓缓转变为一种巨大的、席卷而来的狂喜,紧接着,他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迅速泛红,一直蔓延到脖颈。
原来,当年被蒙在鼓里的,不止我一个。
“所以,”他看着我,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,“你那时候……”
“对,”我抢过话头,脸颊也烫得厉害,却还是鼓起勇气直视他,“我那时候就喜欢你了。所以才总写一些稀奇古怪的论文想引起你的注意,结果只引起了你的怒火。”
“我没有生气。”他急切地解释,握住了我的手,他的掌心滚烫,“我只是……害怕。”
“害怕?”
“我害怕你太有才华,太天马行空,根基还没打牢就飞得太高,会摔得很惨。”他的声音低沉下来,充满了自责,“我不知道该怎么引导你,只能用最笨拙、最严厉的方式,逼着你回到地面上来。我怕……我怕我一不小心,会毁了你。”
原来,那些我以为是厌恶和嫌弃的严苛,背后藏着的,竟是如此沉重而笨拙的守护。
我再也忍不住,扑进他怀里,紧紧地抱住他。
他僵硬了一下,随即用双臂环住了我,那个拥抱,有力而温暖,仿佛能抚平我过去所有岁月里的不安与彷徨。
“林溪,”他在我耳边轻声说,“对不起,让你等了这么久。”
“不久,”我闷在他怀里,声音瓮声瓮气的,“七年而已。我的青春,可贵着呢。”
他笑了,胸腔微微震动。
“我会用我剩下的所有时间,来赔偿。”
7
第二天早上,我是在我妈激动的拍门声中醒来的。
“林溪!快起来!介绍人说,沈教授他家那边对你满意得不得了!他爷爷都发话了,让你这个孙媳妇他认定了!”
我顶着一头乱发打开门,看着我妈那张笑成花的脸,无奈地说:“妈,我们昨晚已经确定关系了。”
“什么?!”我妈的音量瞬间拔高了八度,紧接着就是一阵狂喜的尖叫,“我的天!我的宝贝女儿也太有本事了!我就说嘛,这沈教授一看就是个好孩子!什么时候带回家来吃饭?”
搞定了我妈,我才拿起手机,看到沈言半小时前发来的微信。
“早上好。根据昨晚的口头协议,我们的关系已正式进入‘恋爱’阶段。现申请执行第一次约会,时间:今天下午。地点:待定。请问林溪研究员是否批准?”
我看着这条充满“沈言风格”的微信,笑得在床上打滚。
我回他:“批准。但地点必须由我来定,这是‘恋爱课题’主导者的权利。”
他秒回:“遵命,我的首席研究员。”
下午,我开着我的小红车,把他约到了……宜家。
当沈言穿着一身高级定制的羊绒大衣,出现在人声鼎沸、充满了小推车和熊孩子的宜家时,他脸上的表情是茫然的。
“为什么来这里?”他小声问我,显然对周围的环境感到一丝不适。
“考察一下我们‘同居观察’阶段的实验环境啊。”我理直气壮地挽住他的胳膊,把他往家居区拖,“你的公寓,太冷清了,像个样板间,没有家的感觉。我们需要给它增加一点……变量。”
于是,一下午的时间,沈大教授被迫体验了民间疾苦。
我让他试坐各种奇形怪状的沙发,让他评价哪个颜色的抱枕更好看,还逼着他跟一个巨大的毛绒鲨鱼合影。
他从一开始的拘谨和抗拒,到后来逐渐放松下来,甚至会认真地跟我讨论一块地毯的材质和一盏落地灯的流明。
当我们在餐厅吃着瑞典肉丸和一块钱的甜筒时,他看着我,忽然说:“林溪,谢谢你。”
“谢我什么?谢我带你体验生活?”我舔着甜筒,口齿不清地问。
“谢谢你,把色彩带进了我的世界。”他的眼神,温柔得能溺死人。
我的心漏跳了一拍,手里的甜筒差点掉了。
这男人,不说情话则已,一说起来,简直要人命。
晚上,他坚持要送我回家。
到了楼下,他却迟迟没有让我下车的意思。
“那个……”他清了清嗓子,似乎有些紧张,“按照标准恋爱流程,现在是不是应该……”
我看着他一本正经地探讨“恋爱流程”,又好气又好笑,凑过去,在他嘴唇上飞快地亲了一下。
“盖章了。”我说,“今天的约会报告,评级为‘优秀’。沈教授,你可以回家写心得了。”
他愣在原地,几秒后,才伸手抚上自己的嘴唇,镜片后的眼睛里,漾开了满天星光。
8
我们的关系,在双方家长的极力推动下,进展神速。
一周后,我拎着两个大行李箱,正式入住了沈言的公寓。
他的家很大,典型的现代极简风,黑白灰三色构成了全部视野,干净、整洁,但也空旷、冷清,就像他这个人一样,秩序井然,却缺少了点烟火气。
我的入住,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彩色炸弹。
我的亮黄色沙发抱枕,粉色的兔子拖鞋,印着搞怪图案的马克杯,以及一整套五颜六色的护肤品,迅速占领了这片“性冷淡风”的领地。
沈言对此没有任何异议,甚至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像一只筑巢的小鸟,把他的家折腾得乱七八糟。
“嗯,熵增了。”他抱着手臂,靠在门框上,给出了一个物理学评价。
“这叫生活气息!”我纠正他。
权力反转的开端,发生在一个周五的晚上。
沈言有一个重要的国际科研基金要申请,正在书房里赶报告。我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进去,发现他对着电脑屏幕,眉头紧锁,神情是我非常熟悉的、当年他审阅我论文时的样子。
“怎么了?卡住了?”我问。
他叹了口气,把报告调出来给我看:“总觉得逻辑链不够完美,创新点也不够突出。”
我凑过去一看,那份报告,写得清晰、严谨、无懈可击,堪称教科书级别。但……也确实少了点让人眼前一亮的灵气。
“你这写得太‘沈言’了。”我一针见血地指出,“太稳了,稳得像一杯白开水,虽然解渴,但是无趣。”
他皱眉:“学术报告,首先要保证严谨。”
“但顶级的学术,是艺术。”我拿过他的鼠标,调出我当年那篇被他毙了八次的“惊世骇俗”的论文初稿,“你看,虽然我当年的论证一塌糊涂,但这个切入点,是不是很有趣?”
他看着我那篇论文,沉默了。
“沈言,”我忽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,一个酝酿已久的“复仇计划”。我清了清嗓子,学着他当年的语气,缓缓开口,“你的思想,被固有的范式束缚得太久了。你需要……解放一下天性。”
他疑惑地看着我。
我把他的报告打印出来,拿出一支红笔,在上面大刀阔斧地批注,然后把报告拍在他面前。
“这几个部分,推倒重来。”我抱着手臂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“另外,为了拓宽你的知识边界,罚你把《第一哲学沉思录》从头到尾背一遍。什么时候背完,什么时候才能睡觉。”
沈言看着我,看着我脸上那“小人得志”的坏笑,先是愣住,随即无奈地笑了。
“林溪,你这是公报私仇。”
“我这是教学相长。”我振振有词,“沈教授,请开始你的背诵吧。我,作为你的现任导师,会在这里监督你。”
于是,那个周五的晚上,戏剧性的一幕在沈言家的书房上演了。
曾经在讲台上指点江山、让无数研究生闻风丧胆的沈言教授,此刻像个被罚站的小学生,手里捧着笛卡尔的著作,磕磕巴巴地背诵着:“我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,这就是说,我是一个在怀疑,在肯定,在否定,在知道得很少,在不知道的很多,在愿意,在不愿意……”
而我,则悠闲地坐在他的老板椅上,晃着腿,时不时地纠正他一个单词,或者提醒他一句“注意情绪”。
“沈教授,你背得毫无感情,这样笛卡尔会伤心的。”
沈言停下来,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宠溺和纵容。
“那……林导师,我该用什么样的感情?”
“你应该带着一种‘我思故我在’的、睥睨众生的孤傲!”
他笑了,走过来,从我身后抱住我,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。
“我不想思考了。”他低声说,“我只想你。”
我的“复仇计划”,在他的温柔攻势下,宣告破产。
9
我们的关系,很快就在学院里传开了。
大部分人都报以善意的祝福,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不和谐的声音。
那个油腻的李教授,就在背后散播谣言,说我能留校任教(我毕业后选择回母校),全靠沈言走了后门。
“一个当年连毕业都困难的学生,出国镀了几年金回来,就能直接进沈言的课题组?这里面没点猫腻,谁信啊?”
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,我气得差点直接冲到他办公室去理论。
沈言却拦住了我。
“对付这种人,最好的方式,不是争吵,是碾压。”他的眼神冷静而锐利。
很快,机会就来了。
学校和一家顶尖的科技公司合作,设立了一个高额的科研基金,面向全校征集关于“人工智能与未来社会”的研究项目。
这是一个所有人都盯着的香饽-饽。
“我们联手。”沈言对我说,“把你的‘异想天开’和我的‘严谨论证’结合起来,做一个让他们所有人都闭嘴的项目。”
我瞬间就燃了。
那段时间,我们几乎形影不离。白天在实验室里碰撞思想,晚上在书房里构建模型。我天马行空的创意,像一匹脱缰的野马,而沈言,就是那个最高明的骑手,他能精准地为我的想象力套上名为“逻辑”的缰绳,让它跑得更快、更稳。
我们吵过架,为了一个算法的最优解,我们能从客厅吵到卧室。
我们也曾为了一个共同想到的绝妙点子,在深夜的书房里激动地击掌。
我们的关系,在这一次深度的学术合作中,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升华。我们不仅仅是爱人,更是灵魂共鸣的战友。
最终,我们提交了一个名为《基于情感计算与量子博弈的人工智能道德决策模型》的项目。
在最终的公开答辩会上,我和沈言并肩站在台上。
台下,坐着校领导、公司高管,以及包括李教授在内的所有竞争者。
我负责阐述项目的创新理念和构想,沈言负责构建滴水不漏的理论框架和数据支持。
我讲得激情澎湃,他补充得严谨沉稳。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,像一场精彩绝伦的双人舞。
在提问环节,李教授果然站了起来,提出了一个极其刁钻、近乎是人格攻击的问题。
“林溪老师,你的构想非常大胆,但恕我直言,这更像是科幻小说,而不是科学。请问你如何保证这个模型的现实可操作性?还是说,这只是你为了博取眼球,而画的一个大饼?”
全场一片寂静,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。
我还没开口,沈言却先一步拿起了话筒。
“李教授,我想你误会了。”他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场,“所有伟大的科学,都源于大胆的想象。牛顿被苹果砸到,想到万有引力,在当时看来,也和科幻小说无异。”
“林溪老师的想象力,不是这个项目的弱点,恰恰是它最宝贵的财富。而我的工作,就是为这份宝贵的财富,搭建通往现实的桥梁。”
他转过头,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任和支持。
“我们不是在画饼。我们是在定义未来。”
话音落下,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。
那一刻,我站在他身边,看着他坚毅的侧脸,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骄傲与安宁。
10
我们的项目,毫无悬念地拿下了基金。
庆功宴上,我被灌了不少酒。回到家,我抱着沈言的脖子,醉醺醺地傻笑。
“沈言,你今天……太帅了。”
“有多帅?”他抱着我,帮我换鞋,声音里满是笑意。
“帅到……我想现在就给你生个猴子。”
他失笑,把我抱到沙发上,给我喂水。“胡说八道。先去洗澡,一身酒气。”
等我洗完澡出来,发现沈言正在书房里整理东西。
他从一个上了锁的柜子里,抱出了一个箱子。
“这是什么?”我好奇地凑过去。
他打开箱子,里面,竟然是我当年所有的论文草稿,从第一稿到第八稿,每一份都在。
他抽出我那篇被毙了八次的初稿,纸张已经泛黄,上面有他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注。
在论文的最后一页,我看到了他用很轻的笔迹写下的一行字。
“想象力惊人,如不加以引导,恐成空中楼阁。可惜。”
我的眼眶一热。
他又拿出另一份,是我延毕那半年的修改稿,那一稿,我写得痛苦不堪,几乎是推翻了自己所有的想法,完全按照他的要求来的。
在这一份的末尾,他又写了一行字。
“根基已稳,但灵气尽失。吾之过也。”
“我的过错。”他看着我,轻声说。
原来,他什么都懂。他懂我的才华,也懂我的痛苦。他为我的进步而欣慰,也为磨灭了我的灵气而自责。
这个男人,爱得如此深沉,如此不动声色。
我从后面抱住他,把脸埋在他宽阔的后背上。
“沈言,你没有错。没有你,我飞不起来。”
他转过身,把我拥入怀中。
“林溪,谢谢你,回到我身边。”
我们的生活,终于步入了正轨。
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“学术阎王”,我也不是那个叛逆的“问题学生”。
他会笨拙地学着下厨,结果差点把厨房点了;他会在我熬夜写代码的时候,默默地给我泡一杯热牛奶,然后把我从电脑前拖走,强制我睡觉;他会在我来例假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,皱着眉头,用他那双做精密实验的手,给我冲一杯红糖水。
他变成了别人口中那个“宠妻狂魔”,那个“爹系男友”。
而我,也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这个内心柔软、外表坚硬的男人。
又是一个深夜。
这次,换我趴在电脑前,为了一个项目愁眉不展。
沈言洗完澡出来,看到我还在工作,走了过来。
他没有催我,只是从身后环住我,下巴轻轻搁在我的头顶。
“我的首席研究员,遇到难题了?”
“嗯,”我烦躁地揉了揉头发,“这个模型怎么都不对。”
他俯下身,仔细看了看我的代码,然后指出了其中一个微小的逻辑漏洞。
我恍然大悟,激动地亲了他一下:“沈言,你真是我的灵感缪斯!”
他笑了笑,顺势把我从椅子上抱了起来,走向卧室。
“喂!我还没改完呢!”我挣扎着。
“你的论文已经通过了。”他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,带着一丝蛊惑,“而且评级是‘卓越’。”
“现在,林教授,你的研究对象,申请执行最终阶段的‘亲密行为观察’。请问……你批准吗?”
我看着他那双盛满了爱意与星光的眼睛,笑着勾住他的脖子。
“准了。”
窗外月色正好,一如多年前那个阳光温柔的午后。
我终于,抓住了我的光。
